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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楊樹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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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楊樹灣

餘秋再見到何東勝已經是10月下旬的事情。

赤腳醫生是面向農民的醫生, 始終不脫離農業生產。到了農業大忙時節, 他們自然也要回歸各自所在的生產大隊, 為貧下中農服務。

熱熱鬧鬧持續了差不多三個月的培訓班走到了尾聲,眾人各回各家, 各找各媽。

縣醫院跟衛校都輾轉找格委會表達了想要留下餘秋的意思,婦產科缺大夫,衛校也少一個合格的解剖學老師。

結果兩邊的領導都遭到了革委會的嚴厲斥責。

廖主任唾沫橫飛, 這些穿著白袍子的假洋鬼子, 一心想要搞資本主義那一套。成天不幹正經事,專門琢磨著與民奪利!

赤腳醫生是屬於人民的,任何想從人民手中奪走赤腳醫生的人, 都是癡心妄想。這是對偉大領袖初衷的背叛。

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赤腳醫生就是不能忘了初心, 否則廣大貧下中農絕不答應。

餘秋杵在邊上聽得叫一個囧,忍不住默念起初心使命, 不是為中國人民謀幸福, 為中華民族謀覆興嘛。

瞧這廖主任叫一個能扯。

培訓班的同學們私底下議論了,感覺廖主任這是在公報私仇。

嘿,餘秋寫了那麽多篇文章發在《赤腳醫生》雜志上, 給江縣的醫療衛生工作掙了那麽多榮譽都沒用。

別看廖主任表面上將餘秋誇成一朵花,又是說她是知青紮根農村的典型, 又是讓縣裏頭的廣播站隔三差五就讀一篇餘秋發表的文章;其實啊, 廖主任心裏頭還記著恨呢。

誰讓餘秋當初提什麽針灸麻醉, 叫他白遭了一樁罪當眾出醜了啊。

坐上回鄉的船了, 小秋大夫還滿臉委屈:“我哪兒知道啊,明明當時是他說是針灸麻醉好來著。”

“領導是說用在貧下中農身上好!”李偉明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這腦袋瓜子到底怎麽長的呀?看病倒是挺靈光的,這會兒居然不好用。”

說針灸麻醉好,怎麽領導自己做手術還要打麻藥啊?糊弄底下跟對待自己能是一回事嗎?

侯向群直接一巴掌呼上去,兩只眼睛楞是瞪得他閉上嘴巴為止。

他恨鐵不成鋼:“早晚有一天你要死在這張破嘴上。”

個傻孩子,看不出來小秋是扮豬吃老虎嗎?當初小秋要不來那一手的話,說不定廖主任就能直接停了縣醫院的麻藥,逼著所有病人全都打針灸麻醉開刀。

那刀自然是開不起來的,非要開刀那只能把病人往上頭的醫院送。

開刀是技術活,也是熟練工種。時間久了,縣醫院的大夫手藝都要荒廢掉。

縣醫院前頭不敢開子宮切除術也做不了附件包塊切除。

小秋待了兩個多月,收了三四十號病人,霸占了70來天手術臺子,現在盆腔包塊手術,縣醫院不就自己能做起來了。更別說剖腹產了,現在縣醫院婦產科的大夫就沒有不會開剖腹產的。

隔壁睢縣等幾個縣鎮,碰上生不了的大肚子都不往市裏頭送了,直接朝他們江縣來。

侯向群只覺得可惜,廖主任還是格局太小,沒有容人的雅量。否則將小秋擺在縣醫院裏頭好好培養,將來指不定會有什麽大成就呢。

不管外頭如何吹成一朵花,這實打實的差距,他們自己心裏頭都有數。

陳敏在邊上小聲的嘀咕:“赤腳醫生也很好的呀,都是為人民服務。”

李偉民直接從船頭跳起來,叉著腰,老氣橫秋地教訓自己的小同學:“你不要唱高調。看你回了你們大隊,一天三餐吃什麽!”

小陳大夫頓時成了洩氣的皮球。吃慣了大米白面的人,再想想回去每天山芋不離嘴,她本能的就犯怵。況且閑時喝稀,忙時吃幹,一天還吃不上三頓飯呢。

餘秋摸摸她的腦袋,安慰小姑娘道:“沒事的,馬上就要大忙了,大忙肯定好吃好喝。”

後面忙罷了要貓冬,冬天也是進補的日子,肯定短不了吃食。等過了開年,不就有春季覆訓班了嗎?到時候再想辦法去打打牙祭。

餘秋柔聲哄著小姑娘:“你要是在你們大隊吃的不好,就過來找我們,我給你弄好吃的。”

陳敏小臉紅紅的,小聲嘀咕:“我才不是怕吃不好呢,我是怕……”

她說不下去了,大概她怕的更多是未知的未來吧。

她害怕自己成為另外一個張楚茹,有一天會不惜一切代價,拼著想要掙脫離開農村。然而等待她的卻是慘淡的命運。

張楚茹在工人醫院化療了一個周期,病情恢覆的不太順利。後來在她自己強烈要求之下,她又轉回了縣醫院,餘秋接手給她調整了治療方案。

這段治療的時間,她的管床醫生就是陳敏。

每次跟張楚茹聊完天,小陳大夫都唏噓感慨。她完全不明白為什麽張楚茹會走到這一步,明明這個姐姐人並不壞。

“那就好好做事吧。”餘秋目光落在搖搖晃晃的航船帶起的水花上,微微地笑,“人不管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只要手上有正經的事情做,就不會太糟糕。”

比起物質生活條件,有的時候,人是靠一口氣撐著的。

餘秋穿越之前,有位去海城工作的師姐被醫院派往當地一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支援工作。

服務中心是那座國際化大都市流動人口分娩點,每年有上萬個大肚子在醫院生孩子。

這些前往就診的孕婦共同特點是經濟條件普遍不佳而且整個孕期也處於流動狀態,產前檢查基本上只有2~3次最基本的檢查,什麽唐氏篩查,什麽三維彩超以及大排畸,想都不要想。

整個衛生服務中心沒有產前診斷中心支持產科工作,連基層衛生院都普遍開展的TORCH以及甲狀腺激素水平都查不了。

要查的話,就要抽了血樣送去婦幼保健院檢查,可是醫療費用要怎麽算?這些大肚子基本上沒有醫保,政府給予服務中心的補貼也是有數的,她們能夠享受到的產前服務自然也要打折扣。

沒有足夠的產檢跟產前診斷支持,接診的產科醫生就面臨著巨大的風險。

產後大出血司空見慣,壓根不算事;羊水栓塞不稀罕,每年總能出現兩三個;就連肺栓塞這種叫接診醫生恨不得自己死一死的病例都讓師姐碰到過兩回。

在省人醫成長起來的師姐剛面臨這樣的狀況時,整個人都處於我是誰我在哪裏的狀況。

可更讓她崩潰的事情還在後頭,技術上的困難她可以想方設法的克服,糟糕的衛生環境真讓她一分鐘都不能忍。

來生孩子的大肚子實在太多了,他們甚至懷疑整個海城流動人口中的孕婦都跑來分娩了。

因為在這裏,她們可以用低廉的醫藥費用支出獲得高水平醫務人員的分娩幫助。人總是會用腳投票的。

但也是這個原因造成了服務中心長期高負荷運作。

病房就跟菜市場一樣,到處都是加床,病區兩個工勤阿姨從早忙到晚都沒辦法消除病房裏頭的怪味道,也趕不跑裏頭的綠頭蒼蠅。

即使21世紀已經走過近1/5,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在全世界都排得上名號的國際化大都市,也不是所有的大肚子都能每天洗上澡。

她們的汗臭味以及分娩後的血腥味交織在一起,吸引了蚊蟲蒼蠅的青睞,就連產房都難以幸免。

師姐給人接生,做了側切,孩子下來後,她忙著處理寶寶的臍帶。結果再回過頭,蒼蠅已經叮到了產婦的會蔭側切傷口上。

當時師姐就抓狂了,她完全想象不能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負責衛生服務中心的產科主任居然還挺幽默:“喲,很有老山前線衛生所的感覺。”

產科主任是軍醫出身,退休後謝絕了各大醫院的返聘,主動請纓來這兒發揮餘光餘熱。

師姐跟他們這幫師弟師妹們說起自己的工作環境時,大家都瑟瑟發抖,集體表達對那位老主任的敬佩,同時也堅定自己絕對不會去填窟窿。

就連餘秋的導師都想辦法給師姐工作醫院的產科領導打招呼,千萬別把這丫頭一直就丟在服務中心。

結果待到後來舍不得走的人反而是師姐自己。因為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

這座被他們戲稱為菜市場的衛生服務中心,即使面臨各種各樣的困難,醫院也將新生兒的死亡率控制在1‰以下。而且開業7年的時間,他們孕產婦死亡人數只有5位。

這幾個簡簡單單的數據後面,是無數醫務人員辛勤奮鬥的日夜與汗水。師姐奉獻了十八個月的青春,還順帶著收獲了好幾篇SCI論文。

她跟師弟師妹們閑聊的時候,建議大家有機會往下沈一沈。因為不到谷底,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挖掘出多大的潛能。人生就是要上的去也下的來。

餘秋側過頭去看自己的同伴,笑瞇瞇的:“其實環境越差,能做的事情反而越多,白紙才能繪畫更美的藍圖啊。”

基礎實在太薄弱了,任何一點兒小小的進步,都是整個衛生事業巨大的飛躍。

陳敏先到了地方,自己下了船,跟大家戀戀不舍地揮手告別。

餘秋看著小姑娘瘦弱單薄的背影,忍不住心疼。這麽小的孩子,就要拼盡全力為自己撐起一片天。

然而生活要繼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行船再度發動,往前行駛。

一直到了太陽要跑到天空的正中央時,航船才抵達楊樹灣。

何東勝站在楊柳樹底下,正跟大隊書記說話。

他聽到行船的聲音回過頭,見著餘秋就露出兩個酒窩:“喲,我們小秋大夫可算是回來了。”

侯向群在船頭哈哈大笑:“你這是怕誰拐了小秋大夫不成?”

他們走的時候,衛校的趙主任可是惆悵不已,一個勁兒惋惜衛校少了位好老師。

大隊書記伸手接餘秋的行李箱,毫不客氣地強調:“你是沒希望咯,都有老婆有娃的人了。”

侯向群發出一疊聲地“哎哎哎”,不得了嘍,楊樹灣的大隊書記這是要相女婿?

李偉民在邊上湊熱鬧:“大爹,我還沒媳婦呢,你看能報個名不?”

大隊書記直接大手一揮:“不行,我們楊樹灣缺棒小夥子了?什麽時候輪到你啦!”

說著,他還回頭瞪了眼何東勝,“就是你不爭氣,你要爭氣的話,我要愁這心。”

可憐生產隊長躺著也中槍,他無奈地苦笑,這又怪他嘍。

餘秋囧囧有神,她感覺這個時代的人真是一言難盡啊。

好歹現在姐還頂著15歲大姑娘的面具,怎麽一個個都打著主意想讓姐姐嫁人呢。

多可怕呀,社會主義新中國,絕對不能搞童婚這一套。

日頭已經升高了,眾人都趕著回家吃飯。侯向群幾個同大隊書記耍了通花腔之後,航船繼續往前走。

何東勝幫餘秋拎行李箱,笑著招呼她看:“瞧瞧這醫院外頭的天地,是不是大不一樣?”

秋高氣爽,河流兩岸鋪展開大片金黃的稻田。

風吹麥浪稀疏平常,想要吹動稻海卻不大容易,因為結了穗子沈甸甸的,連稻桿都被壓彎了腰。襯得那天極高極藍,大朵大朵的白雲也是那麽的悠閑舒展。

整個鄉間似乎都在享受大忙前最後的悠閑愜意。

餘秋不得不承認自己叫眼前的美景震撼了,鄉間的美是流淌的話,一眨眼就是一幀好風景。

可人總是要傲嬌的,尤其是她這樣的女青年。

她下意識地想翻白眼,義正詞嚴地強調:“我又不是成天在醫院待著,我還去學校做培訓去了呢。”

何東勝就是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我知道啊,廣播裏頭都放了。都知道我們楊樹灣的赤腳大夫能耐。大家夥兒上公社買個針頭線腦醬醋茶,都胸脯挺得高高的。”

餘秋叫他吹得不好意思,趕緊反駁:“社員們上哪兒聽廣播去?”

大隊倒是有部年代久遠的廣播呢,早些年還流行圍著廣播聽《草原烽火》,後來聲音大太費電池,就沒人聽了。

何東勝笑得直搖頭,下巴朝天上點:“都說什麽都逃不過我們小秋大夫的法眼,怎麽這麽大的喇叭你看不到?”

幾乎是他說話的同時,喇叭裏頭就響起了歡快的歌曲:“五十歲的老司機我笑臉揚啊,拉起那手風琴咱們嘮嘮家常。……”

何東勝眼睛都笑彎了:“聽到沒有,楊樹灣在歡迎你回來呢。”

餘秋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跟耳朵:“什麽時候通的電啊?”

天啦,道路旁那整整齊齊的電線桿子,她剛才居然完全沒註意到。

何東勝給行李箱換了只手,臉上全是笑:“就這個月,電力師傅忙了好早晚的功夫。”

大隊書記在邊上斷了截子煙灰,語氣中難掩驕傲:“怎麽著,小秋大夫,大爹沒糊弄你吧。留在我們楊樹灣好好幹,我們楊樹灣絕對虧待不了你。”

餘秋已經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往前頭跑,她突然間意識到三個月的功夫已經叫楊樹灣的日月換了新顏。

她貪婪地看著草肥塘上已經結了穗的稻谷,低窪地挖出的魚塘跳躍的活魚,還有小路上不分時間點打鳴的小公雞。

“鴨子呢!”餘秋沖到稻田邊上迫不及待地追問,“不是說現在各個生產隊都稻田養鴨了嗎?”

要養魚得挖溝,插下了秧苗自然來不及。可農人有農人的智慧,不僅僅是六隊,其他生產隊看到六隊那稻魚鴨的試驗田也動了心思,尋了小鴨子一並放下去養。

嘿,別說,鴨糞的確肥,裏頭再撒點兒螺螄,養鴨的飼料省了不說,連沒用上化肥都不耽誤今年這一季的好收成。

看看這稻穗,滿滿一大串,顆顆飽滿。

大隊書記看餘秋急不可耐的模樣,忍不住放聲大笑:“你這娃娃真是泡在醫院裏頭晃了神。這多早晚功夫了?這會兒鴨子再下田,要盯著稻子吃的。現在的鴨子啊,早就上山咯。”

餘秋鬧了個大紅臉,哎呀呀,她可真是一回楊樹灣就犯了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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